精神世界中的蚂蚁与大象

【仏英】记一次短暂离别


人死于话多。我却因为话少而与他人格格不入。等到他再次用夸张的手势告诉我,分手是最好的解脱时,我仍然保持沉默。他了然于胸,说,你看看你,口腔里总储存不了任何字眼。

这语气听起来不错,似乎他很了解我,可我知道并非如此。我想或许又是一个新的轮回——弗朗西斯向我提出分手,我保持沉默,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数星期后,他再次提出,告诉我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可我们始终没能分开。

直到他从房间里拖出自己的行李之后,我意识到了某种东西——是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的道理,在他醉酒的时候。尽管他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失去往日人前的憨厚拘谨,但我仍然把他说的话当成了道理,因为较之平日,醉酒的父亲更愿意说实话。

他说,没有人会选择永远陪你,我的亚瑟。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混小子,我允许你和你的吉他作伴——他是个好小伙。

您说的不错。我把单词吐进空气里,像抽了一根烟,与我死去多年的父亲对话。

“你去哪儿?”在交谈时点燃的那根烟被我摁在桌上,弗朗西斯有些惊讶地回头望我,他的行李箱正卡在我们同居的公寓房的门口,“什么?”

正当我打算再重申一遍时,他笑着打断我,“不,嗯——亚瑟,我以为分手的情侣不必要知道对方的去处。你明白现在的状况吗?”

“一切已经结束了,”他再次强调,“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去哪儿。我们仍然是朋友。”

“所以?”

“我打算去非洲旅游。”

这是一个玩笑。我们在床上谈到孩提时代的梦想,那时我们遇见不过三个月,他一向喜欢把胡说八道看做仅仅针对我,一个隐性哑巴的一种情趣,特别是在打过飞机的床铺上,那时我们还未同居,所以是在旅店的床铺上,腥臭味和烟味不等清洗就始终粘结在身上的地方,谈论一些极其纯洁而有趣的话题。

“亚瑟,说说你的玩笑吧。我们必须彼此分享~”他左手撑着下巴,右手在我黑色的耳钉上流连不去。

“有一天,我要砸碎我的吉他。”

“你,小哑巴,”他使出最让我恶心的手段——把我拉过去后用胡子扎我的脸,“你什么时候能说一次谎话?”

我用力地踹开他,翻身起来,拉过床头的裤子和衣服,夏天始终不是什么好的季节,我忍着浑身的黏腻穿上我的行头,旅店房间里的钟表提示我离下一场演出不过半个小时,吉他需要调音,音响问题也还没有和酒吧老板谈拢……我没有时间洗澡!

那一天乐队主唱因为演出不顺在酒吧里踢翻了音箱,没有人试图挽救气氛,老板追着我们讨赔偿,但所有人都逃得飞快,主唱一边跑一边高声唱上星期乐队刚创作出来却又立马作废的口水歌,我带着我的吉他跑到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所有成员搭了车,在夏季深夜的海边咆哮着让灵魂混乱不堪的金属乐,弗朗西斯说他在旅店的阳台上看到了一切,他瞥见一个英伦流氓生活的一角,而他自己也打算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不等我说些无意义的告别的话语,他拉扯着行李箱出了门。

客厅的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那是我的爱好——我喜欢地图,密密麻麻的地点和路线标识使我感到这个世界的具象化存在,这让人身心舒畅。非洲,谈起非洲,我那空无一物的脑子里顿时盛满了干燥的沙子和因夹带着泥土而变得浑浊的尼罗河水。看来他已经浑然把自己当成了流浪诗人,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死于疟疾或在乘船游览尼罗河岸边景色时就不幸落水身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想,那也够我笑一整年了。

顺着阳台的栏杆缝隙望下去,他正停在街边接电话,由于距离有些远,我并不能听清对话。直到他那标志性的浮夸声音再度响起,我才发现他不过是在进行一个法国男人生命中最普通的交流。

“不,亲爱的,我并没有忘记你。”

日后,我再度与乐队的成员汇合了。期间我将与弗朗西斯合租的房子退给了房东,她最后一次愤愤地骂了我和弗朗西斯,“该死的鸡/奸佬!”,并把床单扔进了塞满速食品的垃圾桶,“那东西我洗了三遍。”我也是最后一次告诉她床单是无辜的,她指了指楼下,意思是让我滚。

我想起每次房子到期时,与房东交涉完的弗朗西斯必定要喝一杯红酒,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说他口干舌燥,可能要三天不举。我告诉他,如果把女士的名字写在他的稿纸背面,一天内他将灵感无数。她的谩骂像让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命运交响曲。

“有时我会希望——你是个真正的哑巴。”他的笑声闷进了红酒里,我则像被歹徒用刀抵住了喉咙,这时我不再说话,此后的半个小时里,整个租房内都充斥着刺耳的扫弦声。

我和乐队的鼓手D和主唱S住进了离录音房距离不过两公里的地下室里,贝斯手B则和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印度女人同居着,尽管他们两人并不和,但情况比我们好上许多。

S不知用什么方法,为乐队争取到了一次正式录制EP的机会,“发表这些垃圾音乐是一件让我兴奋的事!”任何安眠药都不管用,S失眠了三天,有时他趴在我耳边唱某个流行朋克乐队的歌,他用装成女人的尖细嗓音,以美声高歌道:“自杀那么容易!”有时又装成老鼠入洞似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享受地看着我因睡不着而头疼欲裂的模样。旁观一切的D则无声无息地抽着万宝路,似乎没有S这个人存在。我曾生出过怨恨的情绪,但又很快平息——我们都知道出口在哪里,正等着光泄进来。

我又一次梦见了我的父亲。准确的说,我在梦境里看见了他蓝色的衣领,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作为吉他的谢礼。沉默寡言的父亲在梦里完全变成了孩子。他哭着坐在地上,奋力捶打着身旁的床铺,周围是散落一地的各式各样的酒瓶子。他呜咽着举起酒瓶摔向地板,“亚瑟!亚瑟!”他哭喊我的名字。

孤独像座花园,难道不是吗?

我想回应他,我的喉咙准备好了,声带开始颤抖,我感受到了口腔中流动的气体——

他身边的瓶子碎得一个也不剩了,而我,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是进录音棚的日子,我做好了S因彻夜嘶吼,嗓子报废而停止录制的准备,没想到,曲子的录制竟意外的顺利。那大概是一首抒情歌曲,但我实在记不起歌词了,由S主笔的歌词总是莫名其妙,让人瞟一眼就忘记——所以很快,我猜测,录制完这首歌,乐队就该沉到底了。

S在录制完后发狠似的睡了一天,说他再也不想醒来;D准备戒了烟,和我一同去酒吧里当侍应生;B据说已和争吵不休的女人分了手。

我的琴在录制完后,独自弹奏的过程中被我扯断了一根弦,其余弦上也沾满了黑色指甲油。我忽然失去了弹琴的兴趣,在一个黄昏后把它收进了琴盒里,背着琴盒,离开了地下室。

数天后,我接到了S的电话。

“亚瑟,你在听吗??”他一高兴,就爱装成女人的声音,“知道吗?我们制造的垃圾它赚钱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但又理所应当!!”

“下个月有场演出,快来!快来亚瑟!”S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叫声,我立刻挂了电话,给面前醉酒的中年客人续杯,“快点 / 快点朝她鸣枪 / 她只是个哑巴……”他提着酒杯,乐呵呵地对我唱道,模样有些像我的父亲。

一时之间,大伙儿都在唱着一首烂歌。金属乐队写抒情歌,也许在他人看来是所谓“铁骨柔情”,但我猜当时的我应该被门夹了脑袋,S一直像被门夹了脑袋,我们被迫演唱这首歌,甚至签约了唱片公司,即将展开巡演。世界有时会忽然失去理智,就像现在这样——

这首歌我弹了六十几遍,逼得我记住了S写的混乱不堪的歌词。

我或许会唱这首歌直到死,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一股快意直冲头顶,只要在能表演的地方,我不是那个出租屋里沉默的伦敦小子,我活着——没有那副地图,也依然知道,自己实实在在地存活于某个地方。

有时会快乐,可快乐不长久。总之如此,我深谙这个道理。

我在呐喊着乐队名字的人群中看到了弗朗西斯。缘分总是来得如此奇妙,我想。

   
他似乎正应验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有首烂歌迫使他想起了我,就像楼下那通迫使他想起旧情人的电话。

我渐渐发觉我的吉他音色沉闷,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躁感从指尖蔓延上了头顶。

演奏已进入了收尾阶段,台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除了一束尚还停留在S身上。

“ 所以
    所以安慰她
    用玫瑰填满她破碎的心脏 ”

“ 快点 
    快点朝她鸣枪
    她只是个哑巴 ”

我听见台下有人哭了,像是梦里父亲的哭声。

而弗朗西斯却冲我笑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高举起来,正是一捧玫瑰。

手上似乎不再有重量,我举起那把吉他,就像他捧着那束玫瑰。

“有一天,我要砸碎我的吉他。”

灯光全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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